子由路过地方，当地的官员因为他平素的声望，也许还因为他是死去的东坡的弟弟，而热情地招待了他。宴席上有佳肴与美姬，丰盛的，有轻歌曼舞作配。子由品鉴每一道菜，好像全然没有欣赏的心思。官员们说着些场面话，他也说场面话应付过去。这个时候歌妓的曲子唱到了“转朱阁，低绮户，照无眠”，子由放下筷箸，认真地听完了整首曲子。那是东坡多年前因为许久不见弟弟而填的思念的词。

官员观察到了子由态度的转变，于是话题自然引到东坡身上，这位前些年去世的才子。东坡在民间很受欢迎，百姓相传他是文曲星回天上做神仙去了。官员讲起这些传闻很认真，他是真的相信东坡做了神仙的。也许是真的做神仙了吧，子由微笑。只有做神仙这样的新鲜事才能吸引他的兄长匆匆离开了，不然怎么连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呢。在他收到那封信的前一晚，兄长踏入了他的梦，对他细细嘱咐了很多话，好像是要出远门的样子。他拉住兄长的袖子问，你要去哪里？去个好地方。兄长笑嘻嘻地答。第二天的信送来了：即死，葬我于嵩山下，子为我铭。果然是去了一个好地方，再也没回来过。

东坡多年前也曾来到这里，故此民间关于他的故事有很多。官员拣着一些有趣的说与子由听，一件一件，子由听得入神。

东坡在不能和弟弟见面的日子里就写信，写他去过的地方，听过的故事，新遇见了什么有趣的人，偶尔也会写写某人的坏话。子由收到信读完，就磨好墨展开纸，慢慢酝酿回信，他回信很慢，但东坡写的新的信又一封一封地寄来，这时候子由就想，要是见一面就好了，两个人躺在一张床上有什么话会是说不完的呢。东坡写的信里总是有很多新鲜事，可也不是每一件新鲜事都能记到他的信里。东坡写酸了手腕，也叹气，什么时候能与弟弟见一面就好了，光是买墨就已经花费好多吊钱了。

官员讲了许多子由从未在哥哥信里读到的故事，都很有趣，但好像又都差那么点意思。这下他相信东坡信里的故事都是精挑细选来的。东坡对子由总是很用心，就像小时候子由吃的饴糖总是最甜的那一粒。他小时候多病，父母对他的饮食监督十分严格，那些零嘴多半是进了哥哥的肚子。他也曾疑心过哥哥的贪嘴会不会吃掉所有的好滋味，后来才发现滋味最好的永永远远是落在自己的嘴里。好吃的当然留给你啦，东坡牵着弟弟的手，带他去山上、去湖边，在余晖里走回家，许下一个稚气的诺言，我的所有好东西都分给你。

子由在地方待了两三天，便要启程。他向官员辞行，官员为他设宴，这回设在山林里，山涧泉水咕咚咕咚从石头缝里往外冒，汇成小溪汩汩流向山脚。山林环境很好，前夜下过一场下雨，空气湿润，有草木夹杂着泥土的清新。随行的人们笑闹，惊得林鸟扑棱棱飞走了。颍滨先生，这泉水名唤伤心泉，喝了此水的人，无不是想起伤心事而掩面涕泣呢，您要不要试试。讲这话的是位年轻人，已经有点轻浮的意思了，官员和其他随行轻声斥责他，怎么能对客人开这样的玩笑，不知轻重。子由却说，这里的环境这样纯粹，想必水也甘甜，请为我取一瓢吧。众人面面相觑，官员劝道，这泉水是有点邪门，我前年新上时也曾不信邪，喝了一口后，那场面说来还是失态啊。无碍。子由摇摇头，这水一定极为甘美，我愿为这甘美的滋味哭一场。

东坡曾经在信里写过这里的伤心泉，赞赏泉水味道甘甜，对自己是否掩面而泣只字不提。子由知道东坡一定是哭过一场的，但他不知道当年的东坡是为谁而哭。是否会是因为想念自己身在远方无法见面的弟弟而哭？

那位提出让子由尝尝泉水的年轻人动作麻利，很快一瓢泉水就端了上来。先生请。子由喝了一口，夸赞道，这水的确是不多得的好水。然后就什么反应也没有了，举止言谈依旧从容自然。官员和随行虽然心下诧异，但这也不妨碍他们享受这一场宴会所带来的乐趣。

宴毕，子由离开地方，官员送行归家，已经是傍晚时分。夫人侍候他更衣，官员想起宴席间的事，将子由饮伤心泉水却无动于衷的事情说与夫人听。官员感慨，要不是颍滨先生的养气功夫实在到家，要不就是已经看破红尘羁绊了，东坡能登仙，颍滨先生说不定也能。夫人掩嘴笑，你是个痴人，伤心泉不过是勾人伤心事罢了，凡人俗世走一趟，岂能没有几件伤心事，许是人家一直在不动声色地伤心呢？官员睁大眼睛，却找不出反驳的话，只好甩甩袖子使出为官的威风，妇人莫要胡乱猜测。夫人娇娇地哼，背过身去，不和痴人计较。

子由骑着瘦马，夕阳的金黄笼在他身上，裁成薄薄一层光辉，有种晃眼的衰颓的神圣。夫人说的没错，一直有人在不动声色地伤心啊。子由在心里为他的哥哥而哭，这哀哀的泪从来没有停过。伤心的人前往他的下一个目的地，正如同要走进一个梦。